張靜如先生自述(六)
迷途知返
在大同中學的前四年,我沒有好好學習過,一直在混日子。我那時是經(jīng)常不上課,不愛學習到了極點。不念書,就學壞。上初一的時候,跟鄰居大點的孩子學會抽煙。那年我是十一歲,看到人家抽煙覺得好玩,問人家抽煙什么味,鄰居大孩子說你試試。我拿過來抽一口,沒什么感覺,鄰居大孩子說一定要吸進去才叫抽煙。我一吸,頭就暈了,鄰居大孩子說再吸就沒事。果然,又吸,不暈了,從此就算會抽煙了。這事當然不敢跟大人說,學校里也不讓抽,只能偷著抽。沒錢買煙也是個事,只好把早點錢省下來買。
我不好好念書,并不是逃學到外邊玩,而是在學校里玩球。我喜歡玩籃球、排球、壘球,玩起來沒夠。在中學的六年里,我玩球真玩出點小名堂。初中時,我們幾個好玩籃球的同學,組織了個籃球隊,隊名叫“海峰”。我個矮,打籃球不吃香,但我跑得不慢,所以打前鋒。記得有一次好像是與市立二中的球隊賽球,我跑到籃筐前罰球線的地方,別人把球傳給我,可我卻背對籃筐,轉身又不行,干脆背身投籃,沒想到進去了。顯然,純粹是蒙的。到高中,我相繼進入了壘球、排球的校隊。到校隊就不是玩了,而要苦練基本功。我是二排中,天天練救球,摔得身上到處是傷,而且非??菰?,需要很大的毅力。也許這種訓練,使我更加堅強,更有耐力,做事、做學問認真,不怕吃苦,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雖然不愛學習,可自小喜歡歷史的興趣并沒有淡化。大同中學的圖書館書不多,卻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的二十四史。這種書在中學沒人借閱,連歷史老師也不看。上初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后就借來看,說是看實際是翻閱,大體上知道二十四史用什么體例寫歷史,懂得寫歷史必須掌握大量史料,明白治史者要對歷史上的事件、人物做分析和評價。這也許對我后來研究歷史,有那么一點點作用。從后來的記憶中推論,可能開頭看得仔細一點,所以對《史記》、《漢書》印象深,越看就越?jīng)]有耐心。不管怎樣,十三歲的時候,翻過一遍二十四史,也算是不容易了。從這兒能隱隱約約看出,在混日子的過程中,內(nèi)心還有那么一點“求生欲望”。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家里讓我考市立中學。我沒考上,市立中學考不上,只能接著在大同中學高一繼續(xù)混。在高一下學期的一天,我的同學魏華聰問我不好好念書將來怎么活著?我說不要緊,我父親養(yǎng)活我。魏華聰說你爸爸要先死,誰來養(yǎng)活你。我一聽,覺得這話很有道理,為了以后活著,下決心好好念書。我更應該感謝他,他的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浪子回頭金不換。我明白了世理之后,一切都在改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有了決心,困難是能夠想辦法克服的。
當時,我決定從最不會的和最不愛學的課程入手,因為如果最不會的會了,最不愛的愛學了,其他課程就好辦了。我最不會的和最不愛的課程是英語,必須從這兒切入。于是,在1948年暑假我開始補習英文,家里托人找了位教英文的老師。這個老師很負責,從字母一點一點耐心教,直到我學會再繼續(xù)前進。一個暑假下來,我把英文拿下來了,而且學得相當不錯。到高二下學期,我居然寫出幾萬字的英語文法解讀,得到老師的夸獎??上?,這個稿子沒有留下來。更可惜,我上大學后變成學俄語,就把英語全忘光了,只剩下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和幾個單詞。不過,那時候的勁也沒白費,英文文法和俄文文法是相通的,弄懂了前者對后者還是有不小的幫助。
切入點找到了,并且已經(jīng)走進去,但并不等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我的基礎太差,要想把理科的各門功課都趕上,很不容易。我又想,從頭一門一門補不行,只能采取迎頭趕上的辦法。具體說來,就是上課認真聽講,回家后把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和課本上寫的完全弄清楚,特別是對老師講的例題和課本上寫的例題反復琢磨透。說實在的,我那時雖然已不再玩了,可還是比較懶,不愿意做老師留的作業(yè)。所以,第二天老師讓交作業(yè),我常常交不上,就被老師叫到黑板前做題。由于我確實弄懂了,換別的題也難不倒我。老師一看我做得挺快、很對,也就不追究作業(yè)了。當時,數(shù)學老師的做法是對的,既然證明學生會做題了,就不要再逼著交作業(yè)了。題海戰(zhàn)術并非好辦法,只能浪費時間,使學生不能自由發(fā)揮各自的才能。
確實,到了高三,我已經(jīng)成了班上學習“相當棒”的學生。我從什么都不會,經(jīng)過“迎頭趕上”的辦法,達到成績優(yōu)秀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中小學教育中課程內(nèi)容重復性太大,混了四年居然能補上,而且拔了尖,可見如果把重復的東西去掉,六年中學減為四年,一樣能學好。這種重復性在現(xiàn)在的中小學教育中,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多了。
別看趕上了,而且拔了尖,可我還是不喜歡數(shù)理化,真正喜歡的是歷史、語文,還有解放以后新開的政治課。我不做理科的作業(yè),并不是去玩,而是大量看歷史、政治方面的課外書,加上自己寫一點小文。記得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寫作文,題目自選,我就寫了一篇《論劉邦》。這篇作文被語文老師在班上表揚,說文字流暢,有自己的看法。文中在敘述楚漢之爭,項羽敗死,劉邦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過程中,認為劉邦所以能取得天下,是因為善于用將,善于爭取百姓同情,開國之后狠抓政治穩(wěn)定。因為我在初中時《史記》、《漢書》看得細,史料熟,寫起來很順手。我又到圖書館借了書,文內(nèi)引用了一些《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帝紀》中的話。這篇作文是我第一篇經(jīng)過自己研究寫出來的文章,為后來研究歷史開了個頭。寫這篇作文的時候,是1949年下半年。這時,我已看過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呂振羽的《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侯外廬的《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翦伯贊的《關于“亞細亞的生產(chǎn)方式”問題》等專著,看過艾思奇的《大眾哲學》、薛暮橋的《政治經(jīng)濟學》等通俗讀物,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知識,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和史學方法有了初步的了解,所以能夠分析一些歷史問題。
這樣,我的思想也慢慢進步起來。解放前,只是對國民黨的統(tǒng)治不滿意,而對共產(chǎn)黨卻沒有任何了解。解放軍圍城的時候,學校提前放寒假,我躲在家里不敢出來。不久,北平和平解放,解放軍進城,給老百姓留下深刻印象,大家的心都踏實下來了。1949年4月,學校開始上課,對我來說,一切正常。使我感到新鮮的事,是學生會競選。記得高三的學生站在院子的桌子上發(fā)表講演。5月4日,黨和青年團在校內(nèi)貼出通告,宣告組織的存在和成員名單,隨后有很多學生申請入團。也是這一天,我參加了到天安門的游行。那天,風很大,有五六級,大家頂著風走,勁都很足,我也由此產(chǎn)生努力進步的想法。但我與別的同學不太一樣,想從道理上弄明白什么叫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黨和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奮斗目標是什么。所以,我非常重視新開設的政治課的學習,并且找到前邊說到的一些書來看。是年9月,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為迎接開國大典清理東單廣場和開辟天安門廣場的義務勞動。也許是因為我的表現(xiàn),團組織找到我談話,希望我努力爭取入團。1950年2月,我成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團員。
高三畢業(yè)前,我決定考輔仁大學歷史系,因為我特別向往當著名歷史學家陳垣的學生。當時,報考大學填了五個志愿,我都填了輔仁大學。我想,不能姓“碰”,而要姓“想”,考不上,就去工作。我要當陳垣先生的學生,我要成為歷史學家,當大學歷史系的教授,這就是我那時的決心?,F(xiàn)在,許多考大學的高中畢業(yè)生沒有自己的志愿,完全姓“碰”,碰上什么學校、專業(yè)就上,也不管自己喜歡不喜歡。其實,興趣很重要,要做的事沒有興趣,肯定做不好。有幸,我以二百五十的及格分數(shù)考上了輔仁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