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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jié) 油菜花開

你看, 油菜花多美, 多燦爛, 像是太陽。

跟我說這句話的女人, 站在油菜花叢中, 沖著我微笑。清風(fēng)徐來, 花枝搖曳。我站在田埂上, 看到她的笑臉在花叢中時隱時現(xiàn)。她的背后, 金黃的油菜花綿延的盡頭, 是清明煙雨籠罩的山岡。那裊裊煙雨, 混合著上墳的青煙和村落的炊煙, 在遠(yuǎn)處的山岡纏綿。后來, 當(dāng)我離開她很遠(yuǎn)很遠(yuǎn), 再后來, 她離開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都常常夢見那片油菜花田。她清瘦的身姿閃爍著油菜花般的光彩, 站在油菜花田里微笑。午夜夢回, 淚流滿面。

那個女人是我母親。母親一輩子在田間勞作, 沒上過學(xué), 不識字。那句話她表達(dá)不出來。那句話是她在我的夢里跟我說的。

站在田埂上的我是一位放牛娃, 是杜牧 《清明》 中的 “牧童” 。我的老家在咸寧,江南的一個小山村。杏花一般見不到, 見得最多的各家菜園里的李花、 桃花、 梨花。當(dāng)然還有油菜花, 油菜花可以從春分一直開到清明。宋末元初黃公紹在 《望江南》 一詞中寫道: “思晴好, 日影漏些兒。油菜花間蝴蝶舞, 刺桐枝上鵓鳩啼。閑坐看春犁。 ” 我們那里的水田還是以種水稻為主。油菜花開, 春犁水響, 平田育秧, 一年的希望開始播種。大人們忙碌, 牧童也不能 “閑坐” 。我們除了放牛, 還得喂雞放鴨打豬草。打豬草最好的去處是油菜田。唐朝楊萬里有詩: “籬落疏疏小徑深,樹頭花落未成蔭。兒童急走追黃蝶, 飛入菜花無處尋。 ” 我們小伙伴們可不是蝶入菜花就不尋, 我們跑進(jìn)花田里, 追蜂捕蝶,滿身的油菜花粉。偶爾被蜜蜂蜇了, 哭啼啼回家來。母親去有奶水的嬸嬸那里討來一些乳汁, 涂抹在我頭臉鼓起的包包上。

我們江南水鄉(xiāng)的油菜一般是頭年10月種下, 次年5月收割, 中間有春節(jié)。春節(jié)時肥水充足的地塊里的油菜已經(jīng)抽薹。我們曾經(jīng)在拜年回來的路上掐過生產(chǎn)隊的菜薹, 雖然遭到母親的訓(xùn)斥, 但是清炒菜薹的美味至今不能忘懷。后來, 武漢洪山紅菜薹在我們咸寧種植開來, 成為我們春節(jié)餐桌上不可或缺的菜肴。三叔來到城郊定居后, 一直種紅菜薹。他說今年春節(jié)期間的菜薹漲到了五塊一斤, 以往多年都是一塊錢左右。有一年實在賣不出價錢, 他就不掐菜薹了, 讓它們開花結(jié)籽, 收獲了二百多斤菜籽油。分田到戶后, 我母親每年那么辛苦地種油菜, 但是菜籽一般都賣了, 偶爾留下十斤、 二十斤菜籽油, 主要是過年開油鍋炸年貨用。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 我們那里家家日常炒菜用的不是菜籽油, 主要是芝麻油, 芝麻油更香更合口。我家也一樣, 因為我母親每年還辛苦地種芝麻。不久, 花生在我們那里普種開來, 花生比芝麻更易種高產(chǎn), 花生油慢慢成為主流。我母親又每年辛苦地種花生。如今, 農(nóng)村土地連片好像成了趨勢,油菜卷土重來, 大面積集中種植。清明將至, 油菜花海蔚為壯觀。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為了吸引觀光旅游。此時, 北方的城里人紛紛向江南集結(jié), 南方的城里人紛紛向農(nóng)村駛?cè)?。城里人關(guān)心的菜花, 農(nóng)村人關(guān)心的是菜籽。乾隆皇帝詩云: “蘇堤桃李略過時, 油菜裳裳花正蕤。吩咐從人戒蹂躪, 吾民衣食此深資。 ” 又云: “黃萼裳裳綠葉稠, 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 不是閑花野草流。 ” 紛繁過后, 還是生計。

放牛娃上學(xué)了, 上到初中, 開始住校。學(xué)到 《清明》 一詩, 老師讓我們改寫。我號稱改寫成了一首詞: “清明時節(jié)雨, 紛紛路上行人, 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 老師把杏花改成了菜花, 說這樣更接家鄉(xiāng)地氣。周末回家, 更接地氣。下田下地, 幫著父母干農(nóng)活。油菜是需要移栽的。10月底, 最好是雨天, 油菜苗根部帶土, 一棵棵種下。半天下來, 腰酸腿疼, 實在是辛苦事。后期澆水施肥, 驅(qū)蟲除草, 都需面面俱到。母親說, 種東西都一樣, 你功夫不到, 它就不長。收割季節(jié), 我家的油菜都是沉甸甸的。沉甸甸的擔(dān)子挑回禾場, 攤開來, 在太陽下暴曬, 用竹梿枷拍打, 油菜籽從菜莢中蹦出來了。豐收的喜悅都在辛苦的勞作中, 來之不易。

后來, 放牛娃上了大學(xué), 家鄉(xiāng)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第一個寒假回家, 家里的油菜田里居然開著星星點點的菜花。緊鄰著菜田的祖墳山邊, 是我父親的新墳。之后很多年, 母親帶著病痛之軀, 倔強(qiáng)地在田地間播種、 耕作、 收割, 也一直在祖墳邊的田里種著油菜。父親去世 24 年后,母親也躺在了父親身旁。時光輾轉(zhuǎn), 物是人非, 感謝家鄉(xiāng)父老, 父母的墳前依然是油菜花田。清明時節(jié), 油菜花成片成壟, 綿延如蓋。我曾在清明回家祭奠, 寫過一首 《清明》 : “清明 雨一直下/坡上的油菜花兒開著/片片花瓣兒掛著雨點/在雨中相擁著 靜默著/可以想見一朵花 當(dāng)它思考時/大地所感受到的憂傷……清明 雨一直下/祖墳山上簇?fù)碇⒐剿频挠陚?濕漉漉的墓碑上刻著熟悉的名字/濕漉漉的祭奠里誰在嗚咽/可以想見這清明雨 當(dāng)它思考時/人間所感受到的憂傷……”

母親去世后這幾年, 我見過很多地方的油菜花海。比如1月的臺東, 3月的婺源, 5月的黃河岸邊, 7月的新疆高原,8 月的呼倫貝爾, 那陣勢的確蓋過我家鄉(xiāng)的油菜花田。徜徉其間, 我就想起家鄉(xiāng)的油菜花, 雖然它不如眼前的花海壯觀, 也沒有游人如織, 人頭攢動, 但是家鄉(xiāng)的油菜花里, 有我童年的歌聲, 成長的滋養(yǎng), 還有母親曾經(jīng)的辛勞、 牽掛與微笑。

母親生前曾經(jīng)跟我姐交代, 每年清明, 讓我姐約著我一同回家。我答應(yīng)了。這些年, 我也一直遵守著這個承諾。雖然家鄉(xiāng)清明的油菜花花期近晚, 但是依然能感受其燦爛、 熱烈, 依然能讓人賞心悅目,還有深深的思戀。有人說, 油菜花的花語是 “加油” 。我想, 如果每年能夠在你人生出發(fā)的地方加油再續(xù), 那其中的暗示與動力應(yīng)該更加強(qiáng)烈吧。

今年清明, 我又回到了咸寧老家。我在童年的油菜花田里徜徉, 清風(fēng)徐來, 花枝搖曳。金黃的油菜花綿延的盡頭, 是清明煙雨籠罩的山岡。那裊裊煙雨, 混合著上墳的青煙和村落的炊煙, 在遠(yuǎn)處的山岡纏綿。在陽光微露的時候, 我走出花田,站在父母的墳前。我想采下離我最近的那枝油菜花, 送給我的母親。我沒有更多的話跟她說, 除了那句——

你看, 油菜花多美, 多燦爛, 像是太陽。